母亲说，回锅肉的做法很简单：先将猪肉洗净，用清水煮至七成熟（注意不要太熟，太熟再回锅就太软了），冷却后再一一切片。然后将油炼熟，放入肉片，此时肥肉就会慢慢熬出油来，当肉片渐渐变为金黄色，再加上豆瓣、蒜苗一起炒，起锅时加入鸡精、味精，就成了。一盘正宗的回锅肉应该是这样的：看起来黄澄澄红艳艳绿茵茵的，闻起来热乎乎香喷喷的。佐料一定要是蒜苗，而且是自家地里种的蒜苗，才可能有那种香味。青椒炒的回锅肉，怎么都比不上的。是在故乡九月的黄昏，鸡们嘈杂着回到鸡窝，猪们开始嚷嚷着饿了，白花花的米饭开在锅里，整个屋子都充满了回锅肉的香味——那是二十好几年前的事情了。

（我想念的回锅肉）

我是没有乡愁的人。大学填志愿的时候，全报的是省外，心想走得越远越好。不幸被离家不远的重庆的一所大学录取，然后从大学到研究生一待就是七年。由于身在巴蜀文化中久了，做的也是地域文学的研究，更知道这个文化的优点在哪里，弊端在哪里，身在故乡虽有亲戚朋友可以仰赖，但同时也深深惧怕那种盘根错节的复杂关系和各种目光的照耀。所以，这也算是一种逃离。异乡，别样的人生，简单是简单，但也常常感觉如同孤岛，在一片封闭与沉闷中感到抑郁甚至绝望。然而，仍然是没有乡愁的。去家日远，故乡也成了他乡，而他乡，永远是他乡。在美食甚多的广东，除了家人，唯一怀念的是正宗的川菜。火锅、串串、麻辣烫、冒菜和口水鸡，酸辣粉、旋子凉粉、酥肉豆粉和担担面，鱼香肉丝、酸菜粉丝、辣子鸡丁和毛血旺，酸菜鱼、豆瓣鱼、水煮鱼和麻婆豆腐，夫妻肺片、肝腰合炒、火爆肥肠和蚂蚁上树……当然还有回锅肉。我们的味蕾早在年幼的时候已经生成，无法更改了。哪怕山珍海味，都不如母亲的一碗剩菜。

初到广东时，在食堂有大半个月吃不饱饭，直至后来买到了老干妈。再后来，母亲来帮忙照顾孩子，其实更多是照顾我。母亲一来，就把整个家乡都搬来了。满满一箱子的香肠、腊肉和四川调料，辣椒、花椒都是家乡的好，连菜油也是姑妈家自己榨的才香。然后，我的家，就成了三五好友聚会的好地方。母亲有无穷的热情和充沛的精力，菜又是那么好吃。十五年经营餐馆的经历只为我和孩子做饭明显是浪费了，于是我们度过了非常开心的几年。

（我想念的麻辣小龙虾）

等到了美国访学，别的好像都还好，哪怕是语言的障碍已经在慢慢克服，而最难适应的仍然是饮食。据说一个美籍华人写了一篇文章说，给我一顿川菜，什么民主、自由我都不要了，什么污染、雾霾我都不在乎了。我了解他那种切肤之痛。炸鸡、汉堡、披萨、蔬菜沙拉、意大利面，哪里有川菜吃起来酣畅淋漓！而这里的中国菜馆，更是无力吐槽。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把菜做成那样。酸不酸，甜不甜的，酱油放那么多肝腰合炒正宗做法，牛肉炒那么硬，是为了适应美国人的口味吗？可也没见他们说有多好吃。神奇的是，生意居然还能做下来。想起来最好吃的一顿中国菜是放假前S老师请客的那一家，可惜忘记地址了。至于我楼下的 Budda，是去了一次不想再去第二次了。想起最近朋友圈曾经疯狂讨论的那个逃离江西饭桌的上海女孩，不知道会不会有中国女孩从美国人的餐桌上逃离。

（我想念的火锅。）

还好，在中国城买到了郫县豆瓣、老干妈、重庆火锅、麻婆豆腐甚至四川泡菜的一应俱全的各种调料之后，我就开始自己做川菜了。因为平时和母亲聊天常常聊到各种菜的做法，所以我几乎知道所有重要川菜的配料、程序，包括一些秘诀，比如泡菜要加一点白酒和红糖，麻婆豆腐一定要勾三次芡，等等。以前没有多少实践的机会，现在倒正好可以练练手艺了。据说，在美国读大学是非常锻炼人的，因为至少都学会了做饭。不过我做得最多的还是火锅，因为最简单，油热后把现成的底料一炒，再加点儿姜、葱、蒜、八角，加水一熬，各种东西往里一放就成了。而且可以在冰箱里搁着吃几次，也节约时间。在寒冷心情低落的季节，火锅的刺激绝对会让人高兴起来。

（我做的麻婆豆腐——然而没有肉沫）

然而在美国做饭还有一个很大的问题。美国的火警系统实在太灵敏，油烟稍大一点就会报警。短短五个月时间，我所在的公寓楼已经有三次火警了，两次是在中午，整栋楼的火警尖叫，赶紧跑下楼去，却见大家都很淡定地坐在那里聊天。最惊悚的是最近一次，晚上大概十一点的时候，正在电脑前赶作业，报警器突然尖叫起来，室友说我们是不是该跑出去啊，我赶紧找件外套披上冲出去，手里只抓了房卡和手机。从消防通道下去的时候，大家倒好都满有秩序的。两分钟后，两辆消防车呼啸而至，问究竟哪里着火。结果又是有惊无险。我自己也曾把防火警报惹响，不过那是因为炉子里之前掉了什么东西，一打开就冒出烟来，而且我赶紧开门，把烟扇走，才没有造成整栋楼尖叫的后果。平时也很小心，炝辣椒之类的是万万不敢的。这栋楼中国学生多肝腰合炒正宗做法，一进大厅就能闻到浓烈的辣椒味，兴许也与此有关吧。

（深夜的火警和惊悚的人群）

我没有什么文化的乡愁，也是因为身在中国文化中久了，深知它所有的优点和缺点，倒总想挣扎着尽量去除掉自己身上存在的自己不喜欢的那一部分。而关于食物的想念是来自于味觉的，本能的记忆。精致的刀叉，喝汤和咀嚼永远不会发出声音，美国人餐桌上的礼仪让我深深佩服。然而，夜深人静，想起万里之外，沸腾着地沟油的火锅，被碱水洗过的毛肚，不知什么肉伪装而成的羊肉串，泡得发白的鸡爪，还带着浓烈农药味道的蔬菜，被许多双筷子搅动着，捞起来，还是会禁不住流下想念的口水，甚至眼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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